二月二龙抬头  
    蜀菁馆主
      祭土地菩萨的仪式远无想象般隆重:
    经平整的大田一隅,用水泥砖瓦砌成的矮小房子,临时被赋予了神圣的特质:顶上一条红绸随三月的风不断翻舞,一瓶烧酒,几个瓜果,一对点燃的大烛台……鞭炮响起,乡民们争先恐后用烛火引燃香蜡纸钱,对着土地爷躬身膜拜,口里还默诵着祈求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的话语,有的还祈求远出的亲人平平安安、多多发财!
    一百五十多口人,已有四分之三左右出外打工,余下三十多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,带着十来个小孩,守着这片已经寂寞的山丘和不多的几块田地。
    或是不忍让孙辈受烟熏火燎之苦,或是不愿他们今后再靠土地营生,祭土地成为纯粹老人们的事,小孩们仍散落在院坝中,尽情玩耍。
    一五岁左右的女孩,身上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,太阳已把她晒得满脸通红,她却不愿把它脱下,那是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年前买回来的新衣,没过完正月十五,他们又远赴广东打工去了。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幼猫,紧紧抱着,嘴里一边唤着“乖乖”,一边把小猫不停地往脸上靠,眼睛里满是亲昵,小猫却很惊恐,“嗷嗷”地惨叫着。
    “猪猪”一遍遍重复地变换着“圣斗士”,两个一般大的女孩凑在他身边,眼睛盯着“猪猪”的手转动,一个小女孩把手靠近“圣斗士”说该这么变,“猪猪”恼怒地拨开女孩的手,用普通话喊到:不许动我的玩具!刚祭完土地回屋的外婆开导“猪猪”:跟妹妹一起玩嘛。“猪猪”来了情绪,大声吼到:不!这是过年妈妈给我买的礼物!
    “猪猪”的妈妈在深圳打工,在那里认识了来自湖北山区的“猪猪”父亲,“猪猪”三岁时从湖北带回来,从此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。“猪猪”的妈妈已升至主管,而他爸爸却仍还是一般工人,两人一直在闹离婚,“猪猪”已两年多没看到父亲,一次酒后他给“猪猪”打来电话,“猪猪”对他说:“你又挣不到钱,还不如早点跟妈妈离婚算了!” ……
    祭完土地,人们开始为坝坝宴忙碌:田陇边小路上已摆下几张高高低低的桌子,一些邀请来的亲友围坐在桌边,一老者记着帐,其他人陆续掏出五元、十元的钞票凑起份子。田边垒起的土灶上高高的蒸笼已飘出肉香,坡下人们如蚁般忙碌地传递着生熟食品,小孩匍在桌上,痴痴地望着中央放着的可乐。这时,闲得无聊的演出队开始拖着不变的长调,用乡音哼起了忧伤缠绵的民谣:
    山伯出房门,心中泪淋淋,想起呀尼山英情份,有命活不成;
    英台把楼上,打开窗子望,马儿呀跑得叮当响,往来走一趟;
    得病在牙床,茶饭不思想,四九呀见了作了忙,报以二爹娘;
    爹娘把房进,我儿你请听,我儿呀你得啥子病,跟娘说分明;
    山伯把眼睁,我娘你请听,儿在呀尼山攻书文,遇见祝美人;
    我儿你请听,好好休养病,不要呀为了英台女,一命归了阴;
    若要儿病好,除非英台到,不娶呀英台命归阴,不孝二双亲;
    英台想梁兄,为我把命丧,你快呀告诉马家郎,死也不进门;
    马家来抬人,英台泪淋淋,来到呀山伯坟面前,下轿来拜坟……
    忧伤的旋律唤起了对亲人的思念,一老者掏出手帕,擦拭着已润湿的眼眶。不更事的小孩嗫嗫地问:婆婆,你咋哭了?老人努力挤出笑意:不是,婆婆流的是“迎风泪” ……
    思亲的忧愁尚未蔓延,“开席了!”周队长一声喊,低落的情绪瞬间消散,欢乐溢满坡谷。忙碌的人们开始礼让座席,小孩们已不耐烦地敲击着碗筷,欢乐的喧闹和丁丁当当的敲击声响成一片。
    凉拌鸡、粉条三丝、折耳根拌胡豆、川味凉粉、夫妻肺片、卤鸭子……凉菜就有八九个,周队长用塑料桶挨着给老人和来客敬酒,小孩们欢天喜地,抢来纸杯,争着往自己杯里加可乐,泡沫已溢出杯沿,还不住地往里加。鞭炮再次响起,酒香菜香飘荡在这一片梨花桃花萦绕的谷地。
    酒过两巡,周队长脸上泛出红光,他站起来宣布:上面钱已拨下来,马上就要开工修水泥路了,可打到每家门口,接院坝的路自家要出些钱。他喝一口酒,接着说:坡上集中居住小区要建好了,想搬去住的自愿报名。
    乡民一时停住吃喝,交头议论:有的不舍自己的宅基地上缴公有;有的觉得集中居住区离承包地太远,下地干活不方便;有的说儿女已计划挣钱回来,在县上、镇上买房……
热菜上来更加丰盛:自家喂的年猪做成的腊肉香肠,土鸡土鸭土鹅、纯生态鲤鱼、咸烧白甜烧白……桌子上已是盘碗重叠,头顶着簸箕运菜的人还不断递来新菜。春阳的温暖和烧酒的炙热奔流在人们的血液中,欢声笑语回荡在柳绿花黄的山地间,老头们互相敬酒取乐,一老头将临座的帽子掀开,露出不太均匀的几撮毛发,引得一桌轰笑;太婆们却埋头吃菜,将软和的烧白夹给邻近缺牙的垂老者,一些带了孙辈的,就有选择地往襁褓中的小孙孙口中填塞食物;几岁的小孩们已摆脱照顾,有的还舍弃碗筷,扬起脖子,直接用手将喜欢的菜品往嘴里送,还不时抓起杯子,大口喝着可乐;狗们猫们也在桌下尽情享受着美味,不时还发出激烈的争斗声……
    持续两个钟头的席宴渐近尾声,锣鼓响起,演出队开始正式献歌献舞。
    十来个农村大娘和两个乡间老头已换上鲜艳的服装,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膏粉,不停地转换着角色,从四川金钱板到川剧京戏,由五十年代红歌到港台流行歌曲,大都以欢快为主,歌颂劳动、歌颂爱情、歌颂美好生活,汗水在他们脸上的褶皱间渐渐形成沟壑,无暇顾及的表演者忘情地将欢乐传递给老老少少的乡民们……
    其间,在这里包地的朋友领我们去看他的百来亩土地,一些地头还长着长长短短的莴笋、菠菜,早已过了采收期,因年后菜价低,还不够采收工钱和运输成本,只得烂在地头,另几块田种的丹参、桔梗,也远低于预产量。辛苦了一年的朋友算了一次帐,收益除去包地金、工钱、种子肥料费等,净亏了好几万,好在有扶持资金和银行无息贷款,算来才勉强持平。对于今年,朋友还信心满满,经历一年的经验积累,在品种选择、耕耘方式上已多有心得。
    常年参与朋友耕种的乡民有十来个,皆六十多岁,最长者已七十出头,每天工钱为四十元左右。我问朋友包地合同为什么不签久一些,仅仅十年?他叹道:十年后还在哪里找劳力,这些种地的都七老八十了,儿女打工挣钱后多安家在县城,即使在外混得不如意回乡的,要价太高也请不起啊!他们的后代谁还会做农活呢?这里是丘陵山区,大机械又施展不开,唉,能做满十年,已不错了!
    我们在夕阳西坠时踏上回家之路,欢乐的锣鼓早已沉寂,炊烟混着山霭悄然升腾在这片再次宁静的丘地上,清凉的晚风带走了午时的暖意,一种莫名的惆怅又在胸间荡漾!
    回程逢高速路出站口塞车,经打听知道一运蜂车出了状况,蜂群不断侵扰收费站。
    养蜂人追逐着花期,不断地变换营地,蜂箱是勤劳的蜂们的家,蜜蜂总是将辛苦所得带回家,酿出甜蜜与家人共享,一旦失去家的讯息,它们会变得无措而疯狂,这正是自然赋予的情绪,抑或人呢?!
    第二天,烧酒的残余渐渐褪尽,清醒后猛然有所悟:乡下出外打工的人们,春节前都会义无反顾地返乡,家中有他们逐渐老去的父母,有不断成长的幼子,他们要把一年的辛劳所得与家人分享。在短暂的团圆欢愉后,离别,又会无声而至,正月十五前大多又得离乡,家中的父母孩子又得承受长达一年的分离之苦,二月二,正是家人离别后最痛苦的时间段,于是,乡民们以祭土地的传统为由,相约聚会,共同寻找欢乐,驱散离愁,让欢笑再次攀上老人和小孩的脸,好启动一年新的开端。
    二月二,龙抬头!